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,父亲手术后康复中,我扶着他到病房浴室洗澡。帮他脱去外衣,只剩贴身内裤时,他忽然攥紧了裤腰,苍老的脸上涨得发红,喉咙里含糊滚着:“我……我自己来……”我握住他因帕金森病而微颤的手,轻声说:“爸,我小时候,你不也天天给我洗澡吗?我是你的亲骨肉,怕啥丑啊?”他喉结动了动,嘴唇翕张,没出声,攥着裤腰的手,终于一点点松开了。这不是头一回给他洗澡,却是第一次肯松开手。哗啦啦的水流声响起,温水淋湿了父亲瘦削的身体。
这攥紧的手,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羞耻感。八岁那年冬天,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,我觉得别扭,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毛巾:“我自己来!”他举着停在半空的手笑着说:“儿子长大了。”母亲帮我洗澡到五六岁,有年夏天我突然捂着肚子不让碰,她笑着拍我一下:“知道害羞了。”如今回想,孩子成长中那份对身体的天然羞怯,像春日里突然破土的草芽,不知何时就悄然生长起来,隔离了原本骨肉相亲。
等父亲身上泡暖和了些,我拿起搓澡巾,开始为他搓澡。父亲太瘦了,肩胛骨高高凸起,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肋骨的轮廓,像抚老式木床上的芦苇箔。这身体,曾那样高大结实。
记忆里,父亲没少给我和弟弟洗澡。夏天中午,他常打满一大盆井水,到了晚上,盆里水被晒得温热,他把我和弟弟轮流按进盆里洗澡,我们常拍得水花四溅,有时还淘气地撩他一身水。父亲装作生气,用腿夹紧我们:“看你这俩泥猴,往哪跑!”冬天洗澡要麻烦些,他和母亲用塑料薄膜罩在木桶上当浴罩。桶里热水蒸腾,水汽在薄膜上凝成水珠,一滴一滴滑落。最盼望过年前几天,天蒙蒙亮,父亲就带我们去集镇上澡堂。一推门,热气和肥皂味迎面扑来。大池子水烫得人嘶嘶吸气,父亲却稳稳把我们按进水里搓肩膀:“过年要洗亮堂,来年不生疮。”毛巾搓过脖子耳根处,疼得我直咧嘴,他倒打趣道:“你瞧这泥灰,够肥二分地!”那时的父亲,身体硬朗,嗓门洪亮,似乎永远不会老。
如今,澡巾蹭过他松弛的皮肤,只搓下星星点点白屑,再也搓不下当年那种浓重的泥灰。人老了,身体的新陈代谢也随之变慢。父亲身体抖得有点厉害,似乎站不稳了,我赶忙拉一张塑料板凳让他坐下,继续冲洗满是泡沫的脊背。水流在深陷的肩胛沟里短暂汇成小水洼,又沿着两侧滑向地面。父亲的头颅始终低垂着,目光死死钉在身前溅起水花的地面,仿佛那里有什么关乎尊严的东西需要死死守住。即便我转到他侧面冲洗手臂,他的眼珠也固执地偏向地面,绝不抬起,后颈拉成一道紧绷的弧线。
“洗脸的时候,总该抬头了吧?”我心里默默嘀咕。父亲倒是抬起了头,但紧闭着双眼,是怕水冲进眼睛里?还是不愿意与儿子相对?或许两者都有吧。洗完脸,我顺手抹去他脸上水珠,说道:“爸,可以睁开眼了。”他到底是睁开了,四目相对的瞬间,眼角闪现一抹不自然的神色,又迅速移开。那份根深蒂固的羞涩,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,笼罩着老去的窘迫与不甘。
我拿着毛巾的手顿了顿,下意识就学着小时候他逗我的法子,趁着擦脖子的时机,轻轻挠了挠痒。父亲没忍住,开心地笑了起来——干瘪的脸颊挤出皱褶,浑浊的眼睛弯成两道窄缝儿。父子两张笑脸猝不及防撞在一块儿,什么羞涩难堪,什么父子界限,突然就像水汽撞上烧红的铁块,“嗤啦”一声,化作烟雾散去。
就这一笑,那双曾经攥住裤腰、护住羞怯的手,此刻也只是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,随着帕金森病的微颤轻轻晃荡。他不再试图去遮挡什么,也无力去维持那份因衰老而被无限放大的尴尬,完全将自己交付给了水流,交付给了眼前这个被他养大的儿子。就像一个终于卸下沉重心事、疲惫不堪的孩子,那份属于老父亲最后的倔强和防御,在血脉相连的儿子面前,被温热的水流和静默的关怀温柔地瓦解、剥离,露出最里层的、纯粹的脆弱与依赖。
淋浴花洒上还有几滴未流尽的水,落在他新换的汗衫上,洇开一小片湿痕。他下意识地伸手擦拭,并抬头看向我,示意挪开花洒。再次四目相对,这次是彻底的坦然,浑浊的眼底连一丝残余的窘迫都不复存在。
洗完澡,父亲穿上干净的衣裳,整个人清爽了许多,心情也像是被温水淋过的石头,终于洗净了黏附的尘土,安稳地沉在水底。爷俩之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羞涩和别扭,终究在这一场澡中被泡软、冲淡,化为无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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